在愛中成長:非行少年的復原旅途




        青少年非行行為的因素長期以來是犯罪學研究分析的議題,家庭因素尤其更是位居首要。家庭是青少年最初接觸的社會化機構、亦是人格養成的場域,對於他們的影響深且遠。青少年從與父母的互動中學習社會價值觀念以及行為規範,將自身的行為塑造成合乎社會道德標準,也從人格發展中養成各項適應社會的能力。過去,我們總習以為常地認為家庭的結構是影響非行行為的主因,例如單親家庭、隔代家庭、繼親家庭等較容易養育出非行少年。以至於在破碎跟完整家庭想像的二元辯證下容易疏忽家庭的功能對於青少年產生非行行為的影響。

        犯罪學者赫胥黎(Hirschi)社會控制理論中提出的社會聯繫的概念,便是從家庭功能的面向觀察,他認為良好親子關係形成的強聯繫,比起有障礙的親子關係更可減少青少年的非行行為。這不僅是家庭互動歷程中使青少年滿足了愛與歸屬感的需求,在依附中擔心被拒絕及否定而減少偏差行為,也意涵著在尊重、包容的互動中也學習人際關係與社會技巧,減少與他人因衝突引發的非行行為。在此意義下來看,少年事件處理法第四十二條中交付安置輔導之處分,除了藉由調整成長環境的方式進行再社會化,發展健全的人格外,青少年與工作人員形成「類親子關係」的安全依附關係,使少年感受到被尊重、被呵護,以至於有家的感覺,便能使少年重拾發展任務、形塑出新的行為模式。

        猶記得阿非初來機構的那一天,坐在大廳裡左右顧盼地開始探索這個新的世界。雖然有保護官偕同,但眼神透露出緊張、害怕,那不安及惶恐全都寫在臉上。生澀的模樣與檔案上描述令師長們束手無策的偏差行為,一時實在無法連結起來。在與阿非簡短的談話過程中,她幾乎從頭到尾低著頭不願直視對方眼睛或眼神飄忽不定,語氣雖大致和緩,但似乎刻意壓抑住了某一部份的情緒。不難看出,阿非與他人之間的互動是建立在非常不信任且疏離的關係上的。

        在剛開始的日子裡,阿非和其他新進學生相比,與他人互動明顯少許多。她始終獨自坐在一旁,隔著自我建立的安全工事,像隻冷眼旁觀世界的貓,只是默默地觀察著身邊的每個人發言,僅以眼神的交接試探他人。但終究人是社會的動物,他並非不想與外界接觸,偶爾也會想與團體裡性質相似的案主建立友誼,試著以自己的方式與團體邊緣繫著如細繩的連結,一扯即毀。但對她來說每次嘗試都像極了邁開沉重的步伐般的吃力。例如阿非第一次參與機構舉辦的戶外單車時,一改平時的靜默,在第一次上課前她忽然變得很浮躁不安,抗拒地表示不想出席。原因是她不會騎腳踏車。但儘管如此,當天她還是利用了中午休息時間與另外一名亦不會騎單車的學生進行自主練習;儘管最後技巧依舊生澀,但在其他苑生的鼓勵下,她非但全程參與了整堂課,也漸漸地融入了原本卻步的團體生活,甚至重拾了一些面對人際關係的自信心。這是阿非第一次擁有朋友的經驗。

        然而,就在阿非終於看似順利地融入機構生活之後沒多久,一件一件日常瑣事造成無形的壓力持續累計。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則是她與案父通電話時的不被諒解、親子會面時案母的冷言閒語,終於又讓她壓抑已久的情緒再度爆發。阿非因爭執再次感受到家人斥責,產生一種失望與強烈的落寞感,鎮日悶悶不樂並多度崩潰哭泣。心靈深處無法言說的過往親子衝突經驗不斷重溫在他的眼前,彷彿身歷其境無法忘卻。他將自己關在房裡、習慣性的回到象徵被家人拘禁的獨處空間。自我封閉、煩躁、鑽牛角尖的態度所激起零星的人際衝突,在他的主觀意識中都造成如地殼移動般極大撼動。事發數日後,某早晨她忽然強烈排斥起上課,並獨自待於房內堅持不願就學。當時由於已接近上課時間,因此兩名學生進入其寢室催促,並作勢要替其更衣。然此舉誤認為對方有意冒犯,使阿非下意識憶起過去國中時被集體排擠、霸凌的日子,情緒再度崩潰。

        在阿非情緒稍稍平復後,她才在我們的陪伴下梳理吝亂的心情,訴說著不斷浮現與家人之間的苦痛,沒想到又參雜同儕衝突。雙重的壓力導致她更加不知所措。創傷事件激起的無助感和恐懼感,使他不斷掉入自我否定的循環,甚至出現輕生的字眼。在會談過程中,他逐漸分享深層的感受,吐露過去早期家庭的經驗以及發展歷程影響自己與他人建立關係的方式是多麼不利於國中時期的同儕互動,並將每每的衝突以偷竊作為報復的手段,無奈使衝突加劇。「當孩子在過去家庭經驗中感到不被珍惜、尊重時,他也不會去同理、尊重、了解他人的感受。」在談話過程中,阿非也提到自己害怕說話後被駁斥、拒絕,偏好用書寫的方式表達自己。在經由引導之下,她也決定寫卡片給兩位起爭執的學生表示自己的歉意,並將近日情緒不穩及不願上課的原委一五一十告訴她們。這樣的舉動對原本害羞的阿非來說是一個很重要的轉捩點:原生家庭讓她不擅長表達愛,特別是與案母間的緊張關係,使她從小無法輕易託付情感、信任他人;如今她覺察了自己的問題所在,並終於願意找個人將自己的情緒給表達出來,這對她的復原過程無非是一個別具意義的新開始。

        確實,孩子期盼父母的愛,同樣也期待同伴的溫暖友誼;但當這種渴望被接納、被肯定、被看見的感覺沒有被滿足時,內在失落的經驗就會讓孩子透過特殊的外顯行為反應自己的焦慮,所以他過去才會不斷出現令人頭疼的偏差行為。於是,當家無法給予案主及時的愛,安置機構的工作人員適時給予相對應的關懷就成了很迫切的彌補,因此在機構中也未曾見過他出現偏差行為。我們利用每天給予蕁麻疹藥物的短暫時間,問候他的身體狀況以及關懷與其他學生的互動情形,讓他感受自己是有價值的人。我們真誠地進入了她的世界,讓他感到自己是被無條件地接納、感受到家的安全感時,她也慢慢地將自己多年來內心的苦痛藉由談話、書寫甚至哭泣的方式宣洩出來,不再把過去的故事壓抑在心中。


        脆弱的心靈、薄弱的手掌要承受這麼大的苦難令人心疼。然而痛苦是認識自己的一把鑰匙。度過了安置的適應期進入安置的穩定期,未來阿非也將轉介諮商心理師進行創傷復原的工作,我們也期許家的意象給予的溫暖,讓他帶著心理支持的力量,有足夠的勇氣面對內心的巨大迷宮,與心理師一同將過往的創傷慢慢敞開及修復,並能與案家及同儕重新連繫,跨出陰影,不再有所畏懼,直至結痂、傷口復原。



本文收錄於 台南地方法院少年法庭  臺南少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