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地的吸納間看見生命


  晨光熹微,東方光影灑落在石灰岩特殊地形上更顯晶瑩,刺眼的陽光彷彿一波又一波的暗號催促這山裡的人們開始一天的作息。鳥聲孜孜,在逐漸熟成的芒果樹間跳上躍下,想要搶在萬物甦醒之前先下手為強填飽自己的肚子。一台鐵製的平板推車,似乎上了年紀或生了鏽蝕,輪子框啷框啷的,吃力的劃破了這首和諧的田園詩歌。從推車上躍下的水漬形成一道軌跡,從石磚地到柏油路,從柏油路再到泥土地上;更遠的地方,是經緯交錯,恰似棋盤格的田地。清晨六時許,鹿野苑的孩子起了個大早,趕在上學的公車來臨之前,匆忙地推著水來回穿梭,將田地裏面的作物一一澆灌,確保土壤濕潤柔軟、顏色漸深富層次感後,才隨手拿了個早餐快步出門。

  今年春天,我們嘗試了一個新的輔導方式,便是把園藝治療的概念融入到農事體驗上。從身邊易見的蔬菜如:辣椒、小白菜、高麗菜、茄子、大陸妹、九層塔等作物開始著手種起。起初的想法,僅想讓孩子與土地作伴,豐富苑內的生活,透過每次的勞動中發洩他們的情緒、體力,轉移縈繞自身的負向想法,增添在安置期間的目標。在一個工作人員的晚間聚會後,我們索性到五金行買了幾包種子、幾隻鋤頭以及耙子等簡單的農具,便開始一起建造屬於我們的開心農場。

  雖說近幾年農事體驗正夯,擬似了整個農村的點滴,用空間來置換對於時間的回憶。許多政治人物挽起衣袖,紛紛走入農田插植秧苗當個一日農夫搏版面,父母也帶孩子有模有樣地拿起鋤頭翻土,透過體驗田野景致遠離城市的喧囂,在雙手沾染泥巴、滿嘴土窯雞汁後踏上柏油路離去。然而,這種文化的消費透過各種農耕活動的安排、斑駁器具的使用再現了整個農村生活,在現代人難以想像的認知中參雜了某種對農村想像的規範性意義,卻與土地、人、作物三者間的關係產生疏離。離開這場域,指縫間帶不走一丁點土地的氣息。

  土地是屬於上天的。要與土地重新產生聯繫,必須從尋找土地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意義,方使土地「存在」。原本的地遍築著破落磚瓦以及叢生雜草,在老師的帶領下,孩子們自行選定田畦的位置、大小、形狀,從撿拾石塊、整地、鬆土開始,將貧瘠的土地硬是做成數畦可孕育作物的田地。光是利用就學與假日的零碎時間整地,篩選那些石頭、雜草,就花費了數個禮拜的時間。終於到了成形的那刻!孩子們興沖沖的將蔬菜及花卉育苗移植田畦,樹枝、石塊、筷子錯落在田畦之中宣示地盤,一根根除了劃清自我的界限外,也象徵他們內心世界的舞台。

  每一塊田畦都是一個獨特的空間,正如同孩子的獨特個性。除了育苗、搭棚和澆灌技巧教學外,其他的尊重孩子自己的想法設計,使得開心農場以各種特殊之姿呈現,如同我們採「成為他自己」的人本主義輔導理念般,任其展演,翩翩起舞。隨著時間的流轉,一天、兩天、三天的灌溉,各式作物漸漸成長、茁壯。這些作物的身影紛現,巧妙反映出孩子冰山底下的潛意識,逼迫其賦形。

  浮上地表的語言,值得我們細細聆聽,這是我們更理解孩子的一道契機。缺乏安全感、防衛心重的孩子,在視為作物的高麗菜四周以象徵防護高牆的辣椒圍的密不通風,但菜蟲仍隙縫中鑽入大快朵頤一翻,兩手一攤得意的蠕動著。個性自大的孩子,搶在所有人之前完成植苗、施肥、灌溉,未考量苗與苗的距離夠不夠呼吸、成長,只想把完成的「表象」作為一種出色的「成就」展示,汲汲營營想被肯定、認同。或有孩子將作物是為自己肉體器官的投射般,容不下任何象徵毀壞完整性形象的事件發生。有天,才掉落了一片葉子,彷彿就發生在他的體內,見她蹲在一旁哭個淅瀝嘩啦的疼痛不已。不懂得表達的孩子整天大喊「社工,你都不澆水,你這塊是在種雜草嗎?」但仍貼心的「不小心」的撒了一些在我田畦上。倒是這些用心的都很嘔那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孩子。瞧!他的茄子正紫的發亮呢!我想,有時候人的執念是抗衡不了人生變幻不斷、未知難測的宿命吧。在這混亂之中唯一可取得的解釋是:土地,不僅孕育豐饒的作物,也使我們看見了生命。

  一位生輔員見證了參與開心農場後,孩子內心力量的增長以及蛻變的生命敘事:「我似乎在日記本上看見了孩子的笑容和迫不及待要分享的興奮心情。孩子從一開始興致缺缺,到中期願意用手拔雜草,最後是天天期盼自己的小植物們開花、結果。那遞上日記時開心的咧嘴大笑容以及自信我想是一輩子忘不掉的。而那根小辣椒,即便它已枯萎不再翠綠美麗,但小辣椒最美的狀態我想已經留在我和孩子的心中,就如同孩子那充滿驚喜和想要分享的笑容也已深印在心底,不時會被回想、咀嚼。」

  在輔導的歷程中,重要的階段是要恢復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從關係中重建損傷或扭曲的心理機能。為了能夠達到回歸家庭的目標,我們希冀能將學到的東西併入作為家庭重建的動力。做為一位土地意象的母親,看見孩子細細的照料生命時,腦海回到自己養育生命的艱辛,體會到現在自己與她曾作同樣的事情在延續生命─當然這是種相互理解、相互投入的感受,同樣孩子也體會到了母親的奉獻。母親與過往漂流的心靈終不再單向的對話,冰山漸融─這一刻或許已苦等了好幾個月。一位母親看到孩子嘗盡苦頭後的收穫感到欣喜若狂(一點也不誇張的形容),急忙跑到車上拿塑膠袋小心翼翼將成熟果實摘下,說是要與其他家人共同分享,實際上是向隔壁鄰居炫示。孩子被父母認同的喜悅,放下了來久以來親子衝突的怨念,也展開了等待許久的雙手。土地的本質是涵容的、慈悲的、寬慰的,如同母親。

  十六世紀瑞士醫生及哲學家派拉西索斯曾說:「一無所知的人,就一無所愛。一事不做的人,就一事不懂。一事不懂的人,就一無所值。那能夠懂得的人,就能夠愛、能夠關懷、能夠了解。」巧合的是,派拉西索斯正以種植為喻,呈現「智慧」、「愛」、「實作」、「理解」、「價值」之間的倫理學。

  最崇高的自我效能是,看到自己具有孕育生命的能力。這是一種藉由他者生命的展現來擢升主體能力的歷程。附著於土地這個媒介,孩子把勞動的目的性、灌溉的呵護、習得的種植知識、捉蟲的辛勞、引領期盼的關懷、親力親為…最後的照顧責任,這些種種的付出包裝成珍貴的禮物送給了一顆空無中的種子,與我毫無關聯的種子。經歷了曲折與挑戰,使它得以甦醒、膨脹、迸發、乃至於生機勃勃地展現在我的眼前。這些活生生的收穫反照回孩子生命中本心的那刻:以「愛」喚起「生」、以「生」見證「愛」,看見自己無私而豐富、溫柔而深刻的愛之能力。在土地、人、作物三者間的關係,體會到原來我們是永恆的生命共同體。

  一種化學反應作用了…緩解了創傷的無法言語、卸下了叛逆行為的武裝防禦。陰鬱硬核的洞口硬生裂開,柔軟的真心從假面具中冉冉升起。從植物的生命力中,孩子看見了自己的韌性,昭示著重生。突然這世界,變得好安靜,安靜得讓我們忘記受的苦。就停在植物與孩子相互凝視的那個交錯點,不再感到孤立與疏離、困惑與徬徨。

  就在開心農場的邊緣,靠近馬路的彎曲處有一小塊廢棄的田,土壤因為缺水許久而乾硬結塊,一觸及碎。這無人照料的荒地,居然生出了幾朵向日葵!!據說這是一位前幾個月不假離苑的孩子所種下。說也奇怪,雖無悉心澆灌,卻比其他育苗的植物更快冒出頭,枝幹短短的幾公分便開出了金黃色的太陽花,挺直的接受陽光的沐浴。這隱喻竟令我心安,讀出了在遠方離群索居的她,仍如花兒般走在光的道路上,一切安好。

  我想,這是土地給予孩子最棒的禮物,也是孩子給我們最棒的禮物。